周穆王时,最西方的国家来了一个有幻化之术的人,他能进入水火之中,穿过金属岩石,能翻倒山河,移动城池;能够悬浮在空中不坠落,碰到实物不被阻碍,千变万化,无穷无尽。 既能改变事物的形态,又能改变人们的思想。 穆王对他像天神一样的尊敬,侍奉他就像侍奉国君,把自己的寝宫让出来让他居住,用祭把神灵的膳食给他吃喝,选择美丽的女子乐队供他娱乐。 可是这个幻化人却认为穆王的宫殿卑微简陋无法居住,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以享用,穆王的嫔妃又羶又丑不可以亲近。 于是穆王便为他另筑宫殿。 土木建筑、雕梁画栋,以至于到了不能再巧妙的程度。 穆王把府库的钱财全部耗尽,才把楼台建成。 楼台高达八千尺,比终南山还要高,称作中天之台,挑选郑国和卫国美丽而苗条的女子,涂抹香膏,修饰娥眉,戴上首饰耳环,穿上东阿的轻软丝裙,腰系齐国的细致绢带,敷着莹白的蜜粉,染着清朗的黛眉,带着精美的玉环,佩着白芷、杜若各类香草,演奏《承云》、《六莹》、《九韶》、《晨露》等古曲来取悦化人。 月月进献玉衣,天天供奉美食。 化人仍然不觉满足,不得已才到中天之台居住。 没住多久,他邀请穆王一同出去游玩。 穆王拉着他的衣袖,便腾云而上,飞到半空中才停下来。 接着便到了幻化人的宫殿。 幻化人的宫殿用金银建筑,以珠玉装饰,在白云与雷雨之上,不知道它下面以什么为依托,看上去好像是堆积在白云之中。 耳朵听到的,眼睛看到的,鼻子闻到的,口舌尝到的,都是人间所没有的东西。 穆王真以为到了清都、紫微、钧天、广乐这些天帝所居住的地方。 穆王低下头往地面上看去,见自己的宫殿楼台简直像累起来的土块和堆积的乱草。 穆王自己觉得即使在这里住上几十年也不会想念自己的国家的。 幻化人又请穆王一同游玩。所到之处,抬头不见日月,低头看不见江河湖海。 光影照耀之处,穆王眼花缭乱无法逼视;音响回荡之源,穆王耳内杂扰无法听清。 百骸六脏,全都颤抖而不能平静。 意志昏迷,精神丧失,于是请求幻化人带他回去。 幻化人推了一把,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虚空之中。 醒来以后,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,左右还是原来侍候他的人。 看看眼前的东西,那水酒是刚倒出来的,菜肴是刚烧好的。 穆王问左右: 我刚才是从哪里来的? 左右的人说: 大王不过是神游了一会。 从此,穆王茫然若失了三个月才复原。 穆王再问幻化人,幻化人说: 我与大王的精神出去游玩罢了,形体何尝移动过呢? 而且先前居住的地方,又和大王自己的宫殿有什么不同? 您在天上游玩的花园,与大王的花园有什么不同呢? 大王习惯了经常看到的东西,对暂时的变化感到怀疑。事物变化的极致,时光流逝的缓急,怎可能全部透彻把握呢? 穆王听了十分高兴,从此不过问国家大事,不亲近大臣与嫔妃,毫无顾忌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游玩,他下令用天下最好的八种骏马来驾车,右边的服马叫骅骝,左边的服马叫绿耳,右边的骏马叫赤骥,左边的骖马叫白牺。穆王的马车由造父驾驭,泰丙为车右。随从的马车,右边的服马叫渠黄,左边的服马叫踰轮,左边的骖马叫盗骊,右边的骏马叫山子,由柏夭主车,参百驾驭,奔戎为车右。 驰驱了一千里,到了巨蒐氏的国家。 巨蒐氏于是献上白鹄的血液供穆王饮用,准备牛马的乳汁给穆王洗脚,并供奉所有乘车与驾车的人。 吃喝以后继续前进,又歇宿在崑山的弯曲处,赤水的北面。 第二天便登上了崑山巅,观览了黄帝的宫殿,并修缮整新,以传于后世。 随后又成西王母的贵宾,在瑶池上宴饮。 西王母为穆王朗诵歌谣,穆王也跟着唱和,歌辞都很悲哀。 后来又观赏了太阳入山的情景,一天走了一万里。 穆王于是叹道: 哎呀! 我不修养道德而只知道享乐,后世的人恐怕要谴责我的罪过了吧! 穆王差不多就是神人啊! 在一生中享尽了快乐,仍然活了一百岁才去世,当时的人们都认为他登上仙境远去了。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学习幻化之术,过了三年也没有传授给他。 老成子请他指出自己错在哪里,并要求退学。 尹文先生向他作揖,引他进入室内,叫左右的人离开房间后对他说: 过去老聃往西边去,回头告诉我说:一切有生机的气息,一切有形状的事物,都是虚幻的。 天地万物的开始,阴阳之气的变化,就叫做生,叫做死。 懂得这个规律而顺应这种变化,根据具体情形而推移变易的,叫做化,叫做幻。 创造万物的技巧微妙,功夫高深,本来就难以全部了解,难以完全把握。 根据具体情形变易的技巧明显,功夫低浅,所以随时发生,又随时消灭。 懂得了幻化与生死没有什么不同,才可以学习幻化之术。 我和你也在幻化着,为什么一定要再学呢? 老成子回去后,根据尹先生的话深思了三个月,于是能自由自在地时隐时现,又能翻交四季,使冬天打雷,夏天结冰,使飞鸟在地上走,走兽在天上飞。 但终生没有把这些法术写成书,因而后世没有传下来。 列子先生说: 善于幻化的人,他的道术隐秘而平常,他的功绩与一般人相同。 五帝的德行,三王的功绩,不一定都是由智慧和勇力而来,也许是由幻化来完成的,谁能推测到呢? 觉醒时有八种状况,睡梦中有六种占验。 什么叫做八种状况? 一是事故,二是作为,三是获得,四是丧失,五是悲哀,六是欢乐,七是生存,八是死亡。 这就是八种状况,是形体与外界接触所产生的。 什么叫做六种占验? 一是因为日常生活而做梦,二是受到惊吓而做梦,三是心有所思而做梦,四是醒来依旧出神而做梦,五是喜乐欢愉而做梦,六是心生恐怖而做梦。 这六种预言,是精神与外界交感所产生的。 不了解感应变化的起源,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对它的由来感到迷惑;了解了感应变化的起源,事情一旦发生就能够明白它的由来。 理解了事情的由来就不会再惊忧恐惧了。 人体的充盈或亏虚,消长或停息,都与天地相通,与外界事物相应。 因此阴气旺盛,就会梦见涉足大水而感到恐惧;阳气旺盛,就会梦见徒步大火而被烧灼;阴阳之气都旺盛,就会梦见生死相杀。 吃得过饱就会梦见付出给予,肚子饥饿就会梦见索取掠夺。 所以,脉象虚浮的病人会梦到自己飞扬,脉象沉实的病人会梦到自己溺水。 压着衣带睡觉,就会梦见蛇;飞鸟来衔头发,就会梦见飞翔。 气血要转为阴冷就会梦见烤火,即将生病的就会梦见进食。 饮酒的人将要做忧愁的梦,欢歌纵舞的人将要做哭泣的梦。 列子说: 精神与事物相遇就形成了梦,形体与万物交接就会产生事情。 所以白天思虑与夜间做梦,都是精神与形体遇到某些事物的缘故。 因此精神凝结在一点上的人,空想与幻梦都会自然消失。 真正的觉醒无须用言语表达,真正的梦幻无法以常情通晓,都只是万物自然交互变化的境地。 古时候的真人,觉醒时忘却了自身的存在,睡眠时不受梦境的干扰,这难道是空话吗? 辽远的西方南部边隅有一个国家,不知道与哪些国家接壤,名叫古莽之国。 那里阴气和阳气不相交接,所以不分寒暑;太阳与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,所以不分昼夜。 那里的百姓不吃饭、不穿衣,睡眠很多。 五十天醒来一次,将梦中的所作所为当作真实,将醒时的所见所闻当作虚妄。 四海的中央有个中央之国,地跨黄河南北,横越泰山东西,方圆超过万里。 这里的阴阳二气的比例分明,所以一年有一寒一暑;昏暗与明亮的职分明确,所以一天中有一昼一夜。 这里的百姓有的聪明,有的愚昧。 万物滋养繁殖,才艺多种多样。 有君主与臣民的互相抉助,用礼仪与法律来共同维持,他们的言论与作为不可以数字统计。 每天一睡一醒,认为醒时的所作所为为真实,以梦中的所见所闻为虚妄。 辽远的东方北隅有一个国家,叫阜落之国。 那里的土地与气候常常干燥燥热,昼夜都有日月光芒照耀着大地。 那里的土地不长庄稼,老百姓只能吃草根与树木的果实,并且不知道用火烧了以后再吃,性情刚强凶悍,强大的欺凌弱小的,崇尚胜利而不崇尚礼仪,多半时间奔忙走动,休息的时间少,经常醒着而不睡眠。 周朝有个姓尹的人大规模地经营产业,在他手下服役的人从清晨到黄昏都不得休息。 有个老役夫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,仍然不停地被使唤,白天呻吟呼喊着干活,黑夜昏沉疲惫地熟睡。 由于精神恍惚散漫,夜夜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国之君,地位在百姓之上,总揽一国大事,在宫殿花园中游玩饮宴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快乐无比。 醒来后继续服役。 有人安慰他过于勤苦,老役夫说: 人一生活一百年,白天与黑夜各有一半。 我白天做奴仆,苦是苦了,但黑夜做国君,则快乐无比。 有什么可怨恨的呢? 姓尹的人成天钻营世事,思虑集中在家业上,心灵与形体都很疲劳,晚上也昏沉疲惫而睡,每天夜里梦见自己当了奴仆,奔走服役,什么活都干,挨骂挨打,什么罪都受。 睡眠中呻吟呼喊,一直到天亮才停止。 姓尹的以此为苦,便去询问他的朋友。 朋友说: 你的地位足以使你荣耀,你的财产用也用不完,超过别人很多很多了。 黑夜梦见做了奴仆,这一苦一乐的循环往复,是一般的自然规律。 你想在醒时与梦中都很快乐,怎么能得到呢? 姓尹的听了他朋友的话,便放宽了役夫所做的工程的期限,减少了自己苦心思虑的事情,他和役夫的苦也就都减轻了。 郑国有个樵夫在野外砍柴,遇上一头受惊的鹿,迎头追击,杀死了它。 他怕别人看见,连忙把死鹿藏在干涸的水沟里,盖上柴草,异常欢喜。 没过多久,樵夫忘了藏鹿的地方,于是自以为做了一场梦而已。 沿途回家,嘴里嘟囔着这件事。 旁边有人听见,就按着他的话拿到了鹿。 回家后,告诉妻子说: 刚才有个樵夫梦见自己得到一头鹿,但又不知道藏在哪里;我现在得到了它,他简直是做了个真实的梦啊。 妻子说: 你大概是梦见樵夫得到了鹿吧? 真的有那个樵夫吗? 现在真的得到这头鹿,是你自己做了个真实的梦吧? 丈夫说: 我已经据此得到了鹿,何必再去追究是他做梦还是我做梦呢? 樵夫回到家,不甘心就这么丢失了鹿,当天夜里真的梦见藏鹿的地方,又梦见取走鹿的那个人。 第二天清早,按照梦中情境,找到了得鹿的人。 于是两人为了鹿的归属争执起来,闹到了士师那里。 士师说: 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,却胡说是梦;明明是在梦中得到了鹿,又胡说是现实。 他真的取走了你的鹿,你又和他争这只鹿。 他妻子又说他是在梦中认为鹿是别人的,并没有什么人得到过这只鹿。 现在只有这只鹿,请你们平分了吧! 这事被郑国的国君知道了。国君说: 唉! 这士师也是在梦中让他们分鹿的吧? 为此他询问宰相。 宰相说: 做梦与不做梦,这是我无法分辨的事情。 如果要分辨是醒还是梦,只有黄帝和孔丘能做到。 现在没有黄帝与孔丘,谁还能分辨呢? 姑且按照士师的裁决办吧。 宋国有个叫阳里华子的人,中年时患了健忘症,早晨拿的东西到晚上就忘了,晚上放下的东西到早晨就忘了;在路上忘记走路,在家里忘记坐下;不知道先后,不知道今古。 全家都为他苦恼。 请史官来占卜,不能灵验;请巫师来祈祷,没有效果;请医生来诊治,也不见好转。 鲁国有个儒生自我推荐说能治好他的病,华子的妻子和儿女以家产的一半作为报酬,请他开药方。 儒生就说: 这种病本来就不是算卦龟卜所能占验,也不是祈祷请求所能生效,同样不是药物针灸所能诊治的。 我试试变化他的心灵,改变他的思想,差不多就能让他痊愈。 于是试着脱掉他的衣服,感到冷他便去寻找衣服;不给他饭吃,感到饿他便去寻找食物;把他关在黑暗处,感到昏暗他便去寻找光明。 儒生高兴地告诉他的儿子说: 病可以治好了。 但我的方法是保密的,世代相传不可让外人知晓。 请其他人回避一下,让我单独和他在室内待七天。 大家按他的要求办了。 没有人知道儒生干了些什么,但华子多年积累起来的病居然彻底痊愈了。 华子清醒以后,便大发雷霆,斥骂妻子,惩罚儿子,并拿起戈矛驱逐儒生。 宋国人把他捉住并问他为什么这样做。 华子说: 过去我健忘,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道天地是有还是无。 现在突然明白了过去的一切,数十年来的存亡、得失、哀乐、好恶,千头万绪纷纷扰扰全部出现了。 我害怕将来的存亡、得失、哀乐、好恶还像这样扰乱我的心,再求片刻的忘却,还有可能吗? 子贡听说后感到奇怪,把这事告诉了孔子。 孔子说: 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! 回头叫颜回把此事记录下来。 秦国的逢氏有个儿子,小时候很聪明,长大以后却得了精神错乱的疾病。 听到唱歌以为是哭泣,看到白色以为是黑色,闻到香气以为是臭气,尝到甜昧以为是苦味,做错了事却以为是正确。只要意识所到的地方,无论是天地、四方、水火、寒暑,没有不颠倒错乱的。 一个姓杨的人告诉这个孩子的父亲说: 鲁国的君子懂得多种道术技巧,或许能治好你孩子的病吧! 你为么不去拜访呢? 孩子的父亲去了鲁国,当路过陈国时,碰到了老聃,便告诉他儿子的病症。 老聃说: 你又怎么知道你儿子的精神错乱呢? 现在天下的人都分不清是非,被厉害关系弄得混乱糊涂,患这种病的人很多,没有人能察觉病症。 而且一个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家倾覆,一家人迷糊并不能使一乡倾覆,一乡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国倾覆,一国人迷糊并不能使天下倾覆。 天下人都迷糊,还有什么可倾覆的呢? 如果使天下人的心都像你儿子的话,那么你就反而是迷糊的人了,那哀乐、声色、气味、是非,又有谁能纠正呢? 我这些话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现,更何况鲁国的君子们都是迷糊得最厉害的人,又怎么能解开别人的迷糊呢? 背上你的粮食,趁早回家去吧! 燕国有个人出生在燕国,生长在楚国,到老年才回本国去。 路过晋国时,同行的人欺骗他,指着城墙说: 这是燕国的城墙。 那人凄怆地改变了面容。 同行的人指着土地庙说: 这是你那个地方的土地庙。 那人长叹了一声。 同行的人指着房屋说: 这是你的先人的房屋。 那人流着眼泪哭了起来。 同行的人指着坟墓说: 这是你先人的墓地。 那人禁不住大哭起来。 同行的人失声大笑说: 我刚才是在欺骗你,这是晋国啊! 那人大为惭愧。 等到了燕国,真的见到了燕国的城墙和土地庙,真的见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时,悲伤的情绪反而减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