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君谓子墨子曰: 吾恐齐之攻我也,可救乎? 子墨子曰: 可。 昔者,三代之圣王禹、汤、文、武,百里之诸侯也,说忠行义,取天下;三代之暴王桀、纣、幽、厉,雠怨行暴,失天下。 吾愿主君之上者,尊天事鬼,下者爱利百姓,厚为皮币,卑辞令,亟遍礼四邻诸候,驱国而以事齐,患可救也。 非此,顾无可为者。 齐将伐鲁,子墨子谓项子牛曰: 伐鲁,齐之大过也。 昔者,吴王东伐越,栖诸会稽;西伐楚,葆昭王于随;北伐齐,取国子以归于吴。 诸候报其雠,百姓苦其劳,而弗为用。是以国为虚戾,身为刑戮也。 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,兼三晋之地。 诸侯报其雠,百姓苦其劳,而弗为用。是以国为虚戾,身为刑戮,用是也。 故大国之攻小国也,是交相贼也,过必反于国。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: 今有刀于此,试之人头,猝然断之,可谓利乎? 大王曰: 利。 子墨子曰: 多试之人头,猝然断之,可谓利乎? 大王曰: 利。 子墨子曰: 刀则利矣,孰将受其不祥? 大王曰: 刀受其利,试者受其不祥。 子墨子曰: 并国覆军,贼杀百姓,孰将受其不祥? 大王俯仰而思之曰: 我受其不祥。 鲁阳文君将攻郑,子墨子闻而止之,谓阳文君曰: 今使鲁四境之内,大都攻其小都,大家伐其小家,杀其人民,取其牛、马、狗豕、布帛、米粟、货财,则何若? 鲁阳文君曰: 鲁四境之内,皆寡人之臣也。 今大都攻其小都,大家伐其小家,夺之货财,则寡人必将厚罚之。 子墨子曰: 夫天之兼有天下也,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。 今举兵将以攻郑,天诛其不至乎? 鲁阳文君曰: 先生何止我攻邻也? 我攻郑,顺于天之志。 郑人三世杀其父,天加诛焉,使三年不全,我将助天诛也。 子墨子曰: 郑人三世杀其父,而天加诛焉,使三年不全,天诛足矣。 今又举兵,将以攻郑,曰吾攻郑也,顺于天之志。 譬有人于此,其子强粱不材,故其父笞之,其邻家之父,举木而击之,曰吾击之也,顺于其父之志。 则岂不悖哉!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: 攻其邻国,杀其民人,取其牛马、粟米、货财,则书之于竹帛,镂之于金石,以为铭于钟鼎,傅遗后世子孙曰: 莫若我多! 今贱人也,亦攻其邻家,杀其人民,取其狗豕、食粮、衣裘,亦书之竹帛,以为铭于席豆,以遗后世子孙,曰: 莫若我多! 其可乎? 鲁阳文君曰: 然吾以子之言观之,则天下之所谓可者,未必然也。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: 世俗之君子,皆知小物,而不知大物。 今有人于此,窃一犬一彘,则谓之不仁,窃一国一都,则以为义。 譬犹小视白谓之白,大视白则谓之黑。 是故世俗之君子,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,此若言之谓也。 鲁阳文君语子墨子曰: 楚之南,有啖人之国者桥,其国之长子生,则鲜而食之,谓之宜弟。 美则以遗其君,君喜则赏其父。 岂不恶俗哉? 子墨子曰: 虽中国之俗,亦犹是也。杀其父而赏其子,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? 苟不用仁义,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? 鲁君之嬖人死,鲁君为之诔,鲁人因说而用之。 子墨子闻之曰: 诔者,道死人之志也。 今因说而用之,是犹以来首从服也。 鲁阳文君谓子墨子曰: 有语我以忠臣者,令之俯则俯,令之仰则仰,处则静,呼则应,可谓忠臣乎? 子墨子曰: 令之俯则俯,令之仰则仰,是似景也;处则静,呼则应,是似响也。君将何得于景与响哉? 若以翟之所谓忠臣者,上有过,则微之以谏;己有善,则访之上,而无敢以告。 外匡其邪,而入其善。 尚同而无下比,是以美善在上,而怨雠在下;安乐在上,而忧戚在臣。 此翟之谓忠臣者也。 鲁君谓子墨子曰: 我有二子,一人者好学,一人者好分人财,孰以为太子而可? 子墨子曰: 未可知也。 或所为赏与为是也。 钓者之恭,非为鱼赐也;饵鼠以虫,非爱之也。 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。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,其子战而死,其父让子墨子。 子墨子曰: 子欲学子之子,今学成矣。战而死,而子愠,而犹欲粜籴,雠则愠也。岂不费哉?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,冬陶夏耕,自比于舜。 子墨子闻而见之。 吴虑谓子墨子: 义耳义耳,焉用言之哉? 子墨子曰: 子之所谓义者,亦有力以劳人,有财以分人乎? 吴虑曰: 有。 子墨子曰: 翟尝计之矣。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。盛,然后当一农之耕,分诸天下,不能人得一升粟。 籍而以为得一升粟,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,既可睹矣。 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,盛,然后当一妇人之织,分诸天下,不能人得尺布。 籍而以为得尺布,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,既可睹矣。 翟虑被坚执锐,救诸侯之患,盛,然后当一夫之战,一夫之战,其不御三军,既可睹矣。 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,而求其说,通圣人之言,而察其辞,上说王公大人,次匹夫徒步之士。 王公大人用吾言,国必治,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,行必修。 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,不织而衣寒,功贤于耕而食之,织而衣之者也。 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,而功贤于耕致也。 吴虑谓子墨子曰: 义耳义耳,焉用言之哉? 子墨子曰: 籍设而天下不知耕,教人耕,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,其功孰多? 吴虑曰: 教人耕者,其功多。 子墨子曰: 籍设而攻不义之国,鼓而使众进战,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,其功孰多? 吴虑曰: 鼓而进者,其功多。 子墨子曰: 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,而教天下以义者,功亦多,何故弗言也? 若得鼓而进于义,则吾义岂不益进哉! 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。 公尚过说越王,越王大说,谓公尚过曰: 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,请裂故吴之地,方五百里,以封子墨子。 公尚过许诺,遂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,以迎子墨子于鲁,曰: 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,越王大说,谓过曰: 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,而教寡人,请裂故吴之地,方五百里,以封子。 子墨子谓公尚过曰: 子观越王之志何若? 抑越不听吾言,不用吾道,而吾往焉,则是我以义粜也。 钧之粜,亦于中国耳,何必于越哉! 子墨子游,魏越曰: 既得见四方之君,子则将先语? 子墨子曰: 凡入国,必择务而从事焉。国家昏乱,则语之尚贤、尚同;国家贫,则语之节用、节葬,国家喜音湛湎,则语之非乐、非命;国家淫辟无礼,则语之尊天事鬼;国家务夺侵凌,则语之兼爱、非攻,故曰择务而从事焉。 子墨子出曹公子而于宋。三年而反,睹子墨子曰: 始吾游于子之门,短褐之衣,藜藿之羹,朝得之,则夕弗得祭祀鬼神。 今而以夫子之教,家厚于始也。 有家厚,谨祭祀鬼神。 然而人徒多死,六畜不蕃,身湛于病,吾未知夫子之道之可用也。 子墨子曰: 不然。 夫鬼神之所欲于人者多:欲人之处高爵禄,则以让贤也;多财则以分贫也。 夫鬼神,岂唯擢季钳肺之为欲哉? 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,一不祥也;多财而不以分贫,二不祥也。 今子事鬼神,唯祭而已矣,而曰: 病何自至哉 ,是犹百门而闭一门焉,曰: 盗何从入 。 若是而求福于有怪之鬼,岂可哉? 鲁祝以一豚祭,而求百福于鬼神。 子墨子闻之曰: 是不可。今施人薄而望人厚,则人唯恐其有赐于己也。 今以一豚祭,而求百福于鬼神,唯恐其以牛羊祀也。 古者圣王事鬼神,祭而已矣。 今以豚祭而求百福,则其富不如其贫也。 彭轻生子曰: 往者可知,来者不可知。 子墨子曰: 籍设而亲在百里之外,则遇难焉,期以一日也,及之则生,不及则死。 今有固车良马于此,又有奴马四隅之轮于此,使子择焉,子将何乘? 对曰: 乘良马固车,可以速至。 子墨子曰: 焉在矣来。 孟山誉王子闾曰: 昔白公之祸,执王子闾,斧钺钩要,直兵当心,谓之曰: 为王则生,不为王则死! 王子闾曰: 何其侮我也! 杀我亲,而喜我以楚国。 我得天下而不义,不为也,又况于楚国乎? 遂而不为。 王子闾岂不仁哉? 子墨子曰: 难则难矣,然而未仁也。 若以王为无道,则何故不受而治也? 若以白公为不义,何故不受王,诛白公然而反王? 故曰:难则难矣,然而未仁也。 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。 项子牛三侵鲁地,而胜绰三从。 子墨子闻之,使高孙子请而退之,曰: 我使绰也,将以济骄而正嬖也。 今绰也禄厚而谲夫子,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,是鼓鞭于马靳也。 翟闻之,言义而弗行,是犯明也。 绰非弗之知也,禄胜义也。 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,楚人顺流而进,迎流而退,见利而进,见不利则其退难。 越人迎流而进,顺流而退,见利而进,见不利则其退速。 越人因此若势,亟败楚人。 公输子自鲁南游楚,焉始为舟战之器,作为钩强之备,退者钩之,进者强之,量其钩强之长,而制为之兵。 楚之兵节,越之兵不节,楚人因此若势,亟败越人。 公输子善其巧,以语子墨子曰: 我舟战钩强,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? 子墨子曰: 我义之钩强,贤于子舟战之钩强。 我钩强我,钩之以爱,揣之以恭。 弗钩以爱则不亲,弗揣以恭则速狎,狎而不亲则速离。 故交相爱,交相恭,犹若相利也。 今子钩而止人,人亦钩而止子,子强而距人,人亦强而距子,交相钩,交相强,犹若相害也。 故我义之钩强,贤子舟战之钩强。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,成而飞之,三日不下。 公输子自以为至巧。 子墨子谓公输子曰: 子之为鹊也,不如匠之为车辖。须臾刘三寸之木,而任五十石之重。 故所为功,利于人谓之巧,不利于人,谓之拙。 公输子谓子墨子曰: 吾未得见之时,我欲得宋。 自我得见之后,予我宋而不义,我不为。 子墨子曰: 翟之未得见之时也,子欲得宋,自翟得见子之后,予子宋而不义,子弗为,是我予子宋也。 子务为义,翟又将予子天下。